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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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7年 这是人和狗都能上太空的年代。 但对一个不断重建又坍塌大国家,所有从那里“出逃”的人们,还对那折磨不堪几十年记忆犹新,他们不像另外一个种族都盯着苏联美国怎么冷战,他们只非凡担忧又好奇,一有点风吹草动从那闭塞的地方传出来,国外的报纸是登登登,快得马上加鞭,中翻译英又被那些记者反过去翻译,刊印出来了。 “书冉。” 墙壁外爬满了碧绿,奈何夜幕低垂,显得那些绿有点潮湿,有几条藤遮盖了点窗口。 室内,摇椅上铺了几层手缝的毛毯,花白头发的老女人膝盖上也盖着不同花色的一条。 那是绒线织成的上等品,墨绿色的,还露了点金线。老太太一看就是手里头不缺钱的主儿,电视机收音机大电灯开了一屋子,亮堂堂的。 “妈。”书冉从厨房里头走出来,她扭头看了眼电视里头的彩色放映,发现老太太没在看,而是垂头看报纸,那上头有块小的报道。 “……” 老太太没老花,但像是一下不敢确信似的,看了又看,又像看盲文似的摸了又摸。 “快,书冉,替我写封申请信寄过去。” “寄信?要做什么?” 老太太把手里的报纸递去,书冉大致略略一眼,万分诧异:“mama,你这是要申请回国签证?这上头都说了,还是在商谈中呢,这种没头绪的事情别着急啊。” “回南京,这次,回南京。” “好,知道了,写申请信是吗?”像是之前这事发生过太多次,书冉早已习惯了怎么应付母亲,自如地拿出纸笔来,“来念,我写就是了。” 纸笔备好,老太太却突然张口结舌,突然卡壳,一股子要呼之欲出的话堵着转动过速,当机了的大脑。 书冉没急着催,只坐在旁的饭桌上,边看电视边等着她开口。 “南京,先回南京。”她念念有词道:“再从那去上海,还有……” “申请信可不是这么写的啊。”书冉叹了口气打断,“上头写,要国内亲属的邀请函,还得有亲属证明呢?” “邀请函?” “总之,没有的话,也得写清原因,总得写出名字籍贯来吧?不然人家怎么接收呢。” “哎……” 老太太刚看着脑子还算清醒,现下又不怎么清醒,想了好久也没说话。 暮色将阴暗的天气更蒙上了伸手不见的暗,灯光在暗处显得更亮堂了,晚饭也要做好了。 “行了妈,你也歇会儿,别看那报纸了。” 书冉端上菜,她学的菜式也是母亲之前教的,大多都是些改良品种的苏式饭菜;没有卖的用点别的什么替代一下,也像模像样了,糖放一些,盐抓一点,总不会难吃到哪里去。 书冉抽开母亲手里的报纸:“吃完饭我就帮你好好写,行吗?反正我们肯定是要回去的,啥时候答应你的事没做啊。” 年纪大的人,总是越活越回去,吃软不吃硬,好好劝过了老太太才听,把报纸叠好放一边,坐到饭桌前,转动旋钮,把收音机调得比电视声音还大。 “真是的。”书冉边摇头边说,“我早就不记得在那边的事情了,自从跟着你来这,从念书到工作,哪里还回去过呢?更何况你这么大年纪还要一路上折腾,我是担心你身体。” 老太太摘了眼镜,不知道她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,她慢慢走到餐桌,客厅的摇椅还在晃悠,像是上头依然坐着个人。 书冉一直都有个坏习惯被老太太念叨了很久,就是边吃饭手里头的活也是不闲着的,扒两口又要翻两页书,或是看报看电视。 这次,她右手拿筷,左手拿笔,一副战地记者的两不误架势,可惜现如今天下太平了,她这股劲没地使,只能折腾杂志社去了。 “从前我就总问你,你只说我出生在哪,是中国人,你记得南京有多少青砖瓦的房子,上海有多少漂亮的洋馆子,有不输这里的手冲咖啡,可你从不告诉我,你回去想见谁?父母还是朋友?他们是死是活?当初,又为什么不和你一起来这?” 书冉见老太太继续沉默,又追问:“现在想回去,是想看看他们?” “我不记得了。” 老太太额发有不少白,总体看着脸色不错,颊面充腴,嘴角总带着一抹下坠的rou,显得慈祥又温和。 “早忘了。” 书冉转动笔的动作停滞。 一下说记得,又说忘了,她却能坚定地感觉到母亲还没有老到记忆混乱的程度。 但老太太像是想把将要溢出的记忆刻意压抑下去。 “你不告诉我,又怎么帮你写?”书冉无非是搬出最不容抗拒的理由满足自己的好奇心,“再说了,我也是个做编辑的,还能写书呢,你什么都告诉我了,说不定一出书,全球的人都看得到,帮你一起找。” 老太太笑了,很快嘴角又跌落下去,她转着圈在家走了一趟,不难发现老太太活得殷实,周围的摆件吃穿用度,随便拎个都价值不菲。 “罢了,这几日闷得慌,出去走走吧。”老太太放下碗筷撑了撑拐杖,外头是蓝黑色混杂的天空,她拢拢窗帘放下来,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告诉她,“明天,终于能见着太阳了。” “是啊,要是这夏天里还潮湿阴冷的,那不可得难受死。”书冉咬着笔尾随口搭腔。 第二日,母女二人匆匆收拾行李前往车站,果不其然,隔着火车车窗,天空渐渐升起一轮不受遮盖的暖光,车厢里的人纷纷惊叹,大家都追着那层橘黄的天际不停地看。 书冉拿出胶片机拍了几张,叫了母亲几声都无回应,一转头,母亲不知何时,头靠着角落,稳稳均匀地呼吸着,睡着了。